望海楼16（1）
“怎么样？”吴世勋放下手里的茶，“想好怎么解决了吗？”声音不咸不淡，缺给人十足的压迫感。
业大丰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解决方案。名义上他是通口大臣，可实际上他就是个传话的。上头让你做什么，他就去执行而已，实在不敢和这帮洋鬼子玩。大刀长矛玩不过洋枪洋炮。他咧出一抹讨好的笑容，却不知这正是吴世勋最厌恶的。
“吴神父，您也知道，咱中国人就图个太平，这些刁民……我一定好好处理。该抓的抓，该杀的杀……”他仍对吴世勋身上这一半的血统抱有希望，祈求把这件事盖过去。
“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。上面可是知道了。”对面的男人眼神晦暗不明，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着红木桌面，“你知道的，西方人信这个。”说着，一手掏出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。
“吴神父，您代法国在天津全权管理这些事务。大事化小，小事化无，都是您一句话的事。”业大丰急了，头顶乌纱帽上的羽毛颤颤巍巍，昭示了他内心的慌乱恐惧。这是掉脑袋的大事。
“要是，我不想呢？”
“您……您大人有大量。我一定好好惩治那些闹事的人……”
话没说完就被吴世勋的手势制止，他可不想听废话，“三日之内，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。”
“还没回学校？”吴世勋一进门，就看到少年躺在沙发上看书，像只慵懒的猫。
“快放春假了，”他讪讪一笑，“想多偷几天懒。”
“也不怕落下课。”男人径直朝这边走来，拉一把鹿晗的胳膊把他从深深凹陷的沙发里拽起来，“跟你说了多少次，别躺着看书……对眼睛不好。”心里思量着是不是该把皮沙发换成木的，小孩正在长身体，歪歪斜斜对骨头不好。
鹿晗惊讶今天吴世勋竟然没有把他赶回学校。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占便宜的好机会。坐直身子，双膝支撑体重半跪坐在沙发上，正对着吴世勋的脸，“我饿了。”
吴世勋嘴角抽动，“把我当下人使了，嗯？鹿少爷。”听上去，他心情不错。
接过吴世勋抛来的苹果，鹿晗哼了一声，果然还是那个如假包换的吴世勋。
“你看上去心情不错？”少年嫌弃地把没洗的苹果扔到一边。
“这么明显？”
“那天来教堂闹事的解决了？”
“嗯。算是吧。”
天津街头——
“大家听我说，《谕天津士民》，对天津人民多方指责，处死8人，行刑之日是10月19日，充军流放25人，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、知县刘杰被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，赔偿外国人的损失46万两银，并由崇厚出使法国道歉！”
“岂有此理！”
“若不烧了这洋教堂，我们日后哪还有活路！”
“我黄某在此立誓，杀尽恶人，替天行道，还天津卫一个安宁……”
鹿晗这天晚上半夜被热醒，像是掉进了火坑。他睁开眼，借着月光抬腕看了一眼表。
11：28。
掀开被子下床，做贼似的悄咪咪踮着脚来到门边。在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发现不对劲。
“咝”金属把手如从火中取出一般，烫的少年直甩甩手，“这么烫……”下一秒反应过来。“莫非，着火了？”顾不得那么多，忍着灼热，猛地一下拉开门。
一片火海。
少年连忙关上门将身子抵在门上。“门口是出不去了……我怎么老是和火犯冲呢！”可喜的是他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慌张失措，勉强保持冷静以防脑子短路。
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明月上。
正当教民们手忙脚乱地在教堂前后救火，殊不知另一处，一个少年正攀在小别墅背面的外墙上。从二楼的窗台爬向一楼。虽然动作不雅观，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。他暗自松了口气，开始庆幸。庆幸吴世勋在墙上弄了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，庆幸边伯贤带着他去翻了墙
幸好，这不是以前那个鹿晗了。
放手，落地，一气呵成。他拍拍肘上的尘土，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。去找吴世勋吗？他晚饭后就去了教堂，肯定还不知道自己老巢被人放火烧了。
心下想着，终于轮到自己给他通风报信了……莫名有种自豪感涌上心头。突然，鹿晗感到背后一下强烈撞击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，被压入半人高的草丛里。
谁？他没多想，伸手勾起一块石头反手向背后的人一砸。
耳后传来一阵闷哼。环在他腰上和放在他脑袋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。
“是我。吴世勋。”男人低声说道，声音低沉富有磁性。真没想到，鹿晗还不错。回来救她，没想到他自己先从窗子里爬出来了，还给了他一捶。
鹿晗连忙扔掉手里的凶器，心虚地扭了下身子偏过头看见男人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，小声问了一句，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有人报案说这里起火了，就马上赶回来了。”停顿一秒，又补充道，“教堂也被烧了。”
“什么！”望海楼教堂和山明别墅同时起火……明显是冲着吴世勋来的，无论他在哪边，都躲不开。“感情你是在两个火场间奔波。辛苦啦，吴神父。”
吴世勋捏了一把少年软乎乎的脸，留下了几个黑指印，又借着高处敲了两下少年光洁的额头，“还有心思开玩笑。”他抬起头，却看见远处有几个人举着火把，包围了这栋三层楼高的小别墅，立马少年往下摁点，“嘘……有人。”
“诶……”他刚抬起来的头就这么无情地被吴世勋摁下去了。
“磕到了？”吴世勋闻声低头瞟了一眼。
“没，”就是有点喘不过气……鹿晗没好气地在心里朝吴世勋翻了个白眼。
“走走走……”“这边也多几个人看着，别人那个姓吴的跑了！”
吴世勋眯起眼，看清了那个带头人的脸，还真是输人——知县的侄子刘七。
五分钟后，大火完全吞噬了整栋楼房。他拍拍鹿晗的肩，“起来。”
“嗯？”少年直起身，拨开面前的杂草，猫着腰跟上吴世勋，“去哪？”
“火车站。”
“在这等我。”吴世勋让鹿晗在原地等着，自己从街角走出拐个弯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。
过了一小会儿，他又拿着一叠票子出来，摆在鹿晗面前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少年看见最上面的车票，有些不敢相信，甚至生气。
“离开这，到站会有人接你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吴世勋不说话。他现在只想把眼前这个少年的脑袋拆开看看到底是那根筋打错了，看不出跟在他身边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吗？
“bang——”燃烧弹爆炸的声音充斥耳畔，淅淅沥沥的瓦砾从墙头脱落。
容不得他多想，吴世勋拽起少年的手一阵狂奔。
不料，少年却拼命挣开他的手，“放开！”一把夺过他手里捏着的票，“不是要我走吗？好，我走。”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跑。
“鹿晗！”不知怎么，他就呆在原地任由少年攥着票撒腿跑了，眼睁睁看着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一点点缩小成一个黑点，消失在视野内。
“砰——”这一次，是枪声。在鹿晗的方向。
“该死！”他咬咬牙，发力追了上去。如果早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，他宁愿自己此时装聋作哑。
吴世勋冲进站台，枪声此起彼伏。一片混乱，四下搜寻，却没看到少年的身影。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……
“啊——”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。他看了一眼指示牌，是那张票列车站台传来的。逆着人流，甚至顾不上擦肩而过的子弹，他奔至月台，却没有看见鹿晗。只有一片火海，和一个衣服着火，面容扭曲，在地上似虫子一般挣扎着向他一点点爬来。
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那只手臂上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大面积烧伤，像焦炭一样，而不想是人的身体组织。
吴世勋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。冷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双眼瞪大，如铜铃一般死不瞑目，四肢抽搐，伴着火焰划出诡异的线条，最后归于那片醉人明亮的火光。而他，自始至终，无动于衷，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跳跃的火焰，送走了无数生命，被风吹到了吴世勋心里。
那颗年轻的心，或许早就在他下定决心的一瞬，葬身火海，永无归期。
他永远也不会知道，那列驶向大陆南岸的J563列车，恰巧在月台化为火海的两分钟前，平安出站。